
作者:吴树鸣
老柳的陶瓷工作室总在深夜亮着灯。拉坯机转动的嗡鸣声里,他看着指间逐渐成型的泥坯,想起今天来修复青花瓷的年轻夫妻。那只乾隆年间的花瓶碎成二十七片,釉面闪着冰冷的青光,就像那对夫妻看似般配实则疏离的关系。
“太像了。”老柳往转盘上洒水,泥浆从指缝溢出。他想起四十年前自己开这个工作室的初衷,就是人们总带着破碎的物件来,修复的过程中,往往泄露了各自人生的裂痕。
(一)
江霞第无数次修改方案时,陈序正在客厅核对账单。她瞥见他计算器上的数字:房贷、车贷、早教费、父母赡养费...红色数字像蛛网缠住这个家的呼吸。
“周末同学会,你去吗?”她问。
陈序推眼镜:“都是些虚情假意,不如多谈两个客户。”
展开剩余89%江霞想起大学时的陈序。会在她生理期跑三条街买红糖,在图书馆角落偷偷吻她耳垂,在她生气时突然倒立认错。结婚七年,那个会倒立的青年变成了精算师,连做爱都要列在日程表。
手机震动,班长在群里发老照片。江霞看见二十岁的自己坐在陈序肩上,两人举着啤酒瓶对着镜头傻笑。那时他们不懂什么叫“合适”,只知道拥抱时心跳同频。
现在他们睡在一张床上,中间隔着贷款计算器。
(二)
苏晴在酒吧角落观察相亲对象。对方是公务员,衬衫扣到最上面,谈话像在汇报工作。
“我认为婚姻应该遵循现实原则。”他说。
苏晴晃着酒杯想起前任。会在暴雨天拉她去天台跳舞,把工资全买成她喜欢的绝版唱片,分手时只说“你太野我驯不住”。
她看着对面正经的男人,突然笑出声。
“笑什么?”
“想起个笑话。”她没说是笑自己。三十五次相亲,每次都在扮演“适合结婚的女性”,就像把猎豹塞进宠物猫的皮囊。
手机亮起,前任发来音乐节定位。她盯着那个坐标,想起自己曾在泥泞里跟着音乐疯跳,那时他们接吻都带着啤酒和自由的味道。
(三)
赵志成退休第三个月,妻子开始锁卧室门。
“你打呼噜。”她说。他站在走廊数瓷砖,想起年轻时妻子总枕着他胳膊睡。那时他跑运输,半夜回来总能看见她亮着灯在沙发上等。现在他们住二百平的房子,却找不到共同呼吸的角落。
养老院宣传单塞在信箱里,他盯着“夫妻房”三个字发呆。昨天经过工地,他突然想冲进去搬水泥,只为找回被人需要的触感。
在公园看别人跳交谊舞时,他遇见卖烤红薯的初恋。铁桶裹着旧棉被,甜香像时光机。她说丈夫去世后儿子不让摆摊,她偷偷出来的:“总要喘口气。”
他买三个红薯,烫得手心发红。想起四十年前她家红薯窖,他们曾躲在里面分享第一个吻。
(四)
同学会设在江边民宿。江霞到的时候,陈序正被几个男同学围着讨教投资经验。他说话时手指在桌面敲打,像在敲计算器。
“序哥现在可是人生赢家。”有人敬酒。
江霞看向露台。当年总逃课的男生现在开摩托车俱乐部,脖子上还有刺青;总挂科的女生成了网红,举着手机直播同学会。她突然觉得口渴,这种渴不是水能解决的。
陈序过来递热牛奶:“你胃不好别喝酒。”
很体贴,体贴得像在完成某项指标。江霞想起他今早整理的“家庭五年规划”,连二胎时间都精确到季度。
“还记得大四那晚吗?你翻墙买小龙虾,我们在天台吃到腹泻。”
陈序愣住,嘴角松动:“那晚你嘴角沾蒜泥...”
话没说完就被客户电话打断。他恢复精英表情走向洗手间,江霞看着他的背影,觉得他像被装进透明橡胶的人。
(五)
苏晴去跟那位公务员看完电影,对方在分析镜头语言时,她突然抓住他手腕。
“要不要私奔?”
男人吓到结巴:“什、什么?”她大笑摆手说开玩笑,心里某个部分彻底熄灭。打车去音乐节的路上,她想起母亲的话:“婚姻就是找个伴搭伙过日子。”可为什么这个“伙”不能是烈火,只能是灶台里温吞的火星?
到现场时雨刚停,泥浆淹没鞋跟。她在舞台角落找到前任,他正教小女孩打手鼓。抬头看见她,愣住,然后脱下外套铺在泥地上。
“苏大小姐,请。”
没有问候,像她只是去买个饮料回来。她踩上外套,闻到熟悉的洗衣粉味道混着泥土腥气。音乐炸响时他们随人群跳跃,她踢飞高跟鞋,他接住,像接住飞走的鸽子。
(六)
赵志成每天去养老院转悠。妻子参加老年旗袍队,朋友圈发精修照片。他们像两个精致瓷器摆在博古架,很近,却再不会磕碰。
卖红薯的妇人叫他赵同志。这个陈旧称呼让他鼻子发酸。现在人人都叫他赵总、老爸、业主,只有这个称呼能把他拽回到穿工装的年纪。
“我儿子要接我去深圳。”她说,“以后吃不到这么甜的红薯了。”
他买了十个,堆在汽车后备箱。妻子发现后沉默很久,最后说:“明天我腌点泡菜,你给她带去。”
他愣住。想起三十年前妻子坐三天三夜火车给他送泡菜,那时卧铺票难买,她抱着玻璃坛子蹲在车厢连接处。泡菜卤水洒出来,她裤管上的渍迹像地图。
现在地图褪色,他们都忘了怎么抵达彼此。
(七)
江霞在陈序电脑发现离婚协议书草案。财产分割无可挑剔,抚养权归她,他付高额赡养费。严谨得像在策划项目。
她没哭闹,带着草案去陶瓷工作室。老柳正在修补那只青花瓷,金粉在裂缝间游走。
“很多人觉得修复是要恢复原状。”老柳说,“其实每块碎片都在生长,不可能严丝合缝。真正的修复是让裂缝成为花纹。”
江霞摸瓷器接缝处,微凸的触感像脉搏。
那晚她回家,陈序在书房改草案。她关掉电脑,拉他进车库。后备箱里是她准备的帐篷装备。
“干什么?”
“去草原,现在。”他皱眉:“下周有并购案...”
“要么离婚要么走,选一个。”陈序怔住,看见她眼里的光,像多年前那个被他弄丢的女孩。他扯下领带扔进垃圾桶:“我开车。”
(八)
苏晴和前任在凌晨夜市吃烧烤。她掰开烤红薯,蜜色糖心流淌。
“还走吗?”他问。她舔手指:“你摩托车后座还缺人吗?”
“缺个老板娘。”很土的对话,他们笑出眼泪。城管来时他拉起她狂奔,像私奔的年轻情侣。其实他们都四十了,他在幼儿园当保安,她刚辞去总监职位。
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门口,他们分享同一根烟。她说:“可能我们会为钱吵架,为谁刷碗打架。”
他吐烟圈:“总比为你为什么不笑吵架好。”
天亮时他们去民政局,前面排着年轻情侣。女孩头靠男孩肩膀,男孩紧张得同手同脚。苏晴突然碰碰前任:“要不我们也重新求次婚?”
他单膝跪地举着红薯:“嫁给我?”红薯还冒着热气,像某种朴素的确信。
(九)
赵志成帮初恋收摊最后一天。儿子明天来接,她偷偷把铁桶送给他:“烤红薯秘方在桶底。”
回家路上他买一束花,妻子开门时愣住。他看见她眼角的皱纹,想起养老院那些独自生活的老人。他们不是缺钱,是缺个吵架拌嘴的对象。
“红薯摊没了。”他说。妻子沉默片刻:“阳台还能摆几个花盆。”
他们一起看桶底,泛黄的作业纸写着:“红薯要选心软的,像对人。”
深夜,妻子突然说:“其实我知道你去找她。”黑暗里她的声音很轻,“但我更怕你坐在书房,对着窗户发呆的样子。”
他握住她的手,老年斑覆盖年轻时的茧。这个月他们为腌菜咸淡吵架,为遥控器抢夺,却在鲜活的对撞里,重新找到呼吸的节奏。
(十)
老柳修复完青花瓷。金缮的裂纹在灯光下像星河轨迹。
江霞和陈序从草原回来,皮肤黝黑,带着草屑和阳光的味道。他们来取定制的陶杯,就是杯壁故意做得不规整,像两个能拼合的月亮。
苏晴带着新婚丈夫来做陶艺,她捏的碗一边高一边低,却盛满晃动的笑意。
赵志成推着妻子来看烧制的泡菜坛,坛身刻着歪扭的“赵记”二字。
老柳在工作台刻印章,底部是“天性”二字。他想起哲学老师父亲的话:“天性不是放纵,是找到最适宜自己生长的姿势。”
就像青花瓷的裂缝长出金线,就像红薯在烤制中释放甜香,就像所有在规则与本能间跋涉的男女,最终在破碎处找到完整的自己。
夜深了,拉坯机继续旋转。新的泥坯在成型,像永远在开始的人生。
(十一)
每一个克制背后都藏着跃动的火苗,每道裂痕深处都睡着星河。当我们停止扮演完美的瓷器,开始成为有温度的陶土,生命才真正在掌纹间活过来。
发布于:陕西省财富牛配资提示:文章来自网络,不代表本站观点。